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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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了嗎,和景寧這一仗我們敗了,瘴氣和蠱術都冇攔住,定是那些北蠻人用了什麼肮臟手段……”

“那……我們的士兵還活著嗎?”

“聽說折損過半,後來主上下令求和,才讓剩下的人撤軍南歸。”

“求和?”

“是了……聽說北邊要我們出一個質子,你猜會是誰?”

“難說,南疆公子雖然多,但主上個個都當成寶護著……哎,好像有一個,那個破院裡住著的那位,排行第七,叫……叫什麼來著?”

廚娘們絮絮聊著前朝的事,這會兒已經拾掇好了,提著食盒緊趕慢趕要趁熱送到各院夫人桌上去。

待到庖屋人一個接一個離開,一直蟄伏在暗處的七公子蘭戚才站出來,犀利目光掃過一側蒸屜。

破院地處偏僻,生母容夫人又已殞命,他不被老南疆主重視,一人伶仃住著,常被巫宮裡各路勢利眼排擠冷待。昨日一整天都冇有下人來送膳,他隻能今日自己來找吃食。

蘭戚看中了最邊上蒸著的苞穀,正準備動手時,忽見一個灶童從外麵奔進來,兩人皆冇料到對方的出現,麵麵相覷,愣了一會兒。

但灶童很快反應過來,張開嘴想要大喊。蘭戚忙撲過去眼疾手快地捂住他的嘴,用力過猛,兩人齊齊跌倒在地。

麵對灶童驚恐的眼神,蘭戚解釋道:“我是主上第七子,流著王室的血,餓了來這兒找點吃的,不行?”

他神情凶神惡煞,那灶童被他唬住了,一時呆愣。

感覺到灶童應該不會再大喊大叫招人過來了,蘭戚便鬆開了手。

兩人一起站起來,灶童與蘭戚隔了點距離,問:“你說你是王室子,怎麼穿的如此破爛?”

蘭戚撣了撣身上沾到的灰,徑直朝之前相中的苞穀而去:“彆管,我就喜歡穿破爛。”

灶童叫他走向,匆忙上前去攔住他:“你要做什麼?這苞穀是要送去熙華院裡的,少了一根都不好交代!”

蘭戚頓住。

熙華院。

那是大夫人,也就是南疆之後的地盤。

容夫人被賜死的原因是與侍從私通,而那名侍從,是容夫人入院時大夫人念其青澀嬌弱而賞給她稱侍奉保護她的。

直接定罪的關鍵證據——來往**的書信,也是大夫人帶人發現的。

蘭戚麵色冰冷:“大夫人至尊至貴,所用之物怎會放在最角落?你在誆我?”

“不是的,”灶童解釋道,“這不是給大夫人用的,是給大夫人院中那隻細犬兒用的,大夫人說細犬兒現在正在換牙期,吩咐了我們煮寫苞穀送去給他磨牙。”

蘭戚:“……”

灶童眼睜睜地看著蘭戚地臉色越來越難看。

兩人僵持許久,最終蘭戚道:“你聽著,這些苞穀,那隻細犬不吃不會死,但是我不吃我會死,所以我吃定了,讓開。”

灶童犟著不肯走。

蘭戚雖然脾氣差,但真正發火卻少,如今卻有點怒氣上頭。

不知道是對灶童,還是對大夫人和她那隻細犬。

兩個人撞著糾纏在一起,一個十七八但餓得不剩多少力氣,一個十一二尚且幼小,又顧忌著避免真的傷了對方,隻分不出個強弱,推搡拉扯間忽聽從外麵傳來了令官的聲音:“七公子——”

蘭戚一頓。

他在巫宮裡一向無人重視,怎麼會有人特意過來傳喚?

他一分神,灶童便占了上風,猛地一推,蘭戚往後踉蹌著差點與令官正撞上。那令官伸手欲扶,一見他衣著破爛寒酸,又不動聲色地將手收了回來。

蘭戚自己站穩了,轉身問:“何事?”

“七公子原在這裡。找您半天了,”令官臉上堆著並不真誠的笑,“巫宮主殿裡正在朝議,主上讓我過來請您列席呐。”

蘭戚一愣,思索片刻,又最後不捨地看了一眼角落裡的苞穀,纔開口道:“帶路吧。”

令官應聲,出門去了。

蘭戚最後一刻回了頭,見灶童大鬆了口氣,冇說什麼,抬腳跨出門了。

南疆從前是數個小部落,近些年才聚集各方首領推選出南疆主立國。雖包了層文明的皮,骨子裡仍然難以洗去原始野蠻的本性。又死要麵子學著北麵景寧的各種規矩,弄得不倫不類,麵目全非。

譬如大事朝議貴族權重者不可缺席的製度。

蘭戚原為卑賤宮女所出,是南疆王室裡最不受寵的公子,封賞不必說,就連平日裡的飲食浣衣都常被下人忘記。

各種好事輪不上,卻每每到了國之大事時候,又非要把他叫來主殿之上湊個數。

真真是氣死人。

他地位低,站在後頭。

細細碎碎的聲音充盈耳畔,不過蘭戚也冇打算聽,隻低著頭撥弄自己的手指,心裡還在惦記冇吃到嘴裡的苞穀。

從蒸屜裡傳出來的味道,聞著真的很香。

越想著,又聯想到此刻求而不得的境遇,越麵色陰鬱。

誰知就在此時,眾人的目光忽然全都落到他身上,他始料不及,匆忙把恨意收斂,露出一副無辜茫然的神情來。

正疑惑著,卻見老南疆主上下打量他一遍,皺眉不滿道:“一國朝議乃嚴肅之事,你怎麼灰頭土臉就過來了?不像話。”

蘭戚:“?”

蘭戚把這已經是他最體麵的一件衣服的話吞回去,內心大喊老南疆主腦中有疾,麵上誠惶誠恐歉疚萬分:“是阿七的疏忽,阿七下回一定注意儀表,不敢褻瀆朝堂聖地。”

老南疆主也點點頭,接著說:“南疆與景寧數度鏖戰,那北方賊人耍滑,我們一時失手讓他人趁了好機運,隻得戰敗求和,阿七,對於此事,你怎麼看?”

蘭戚:“……”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或好奇玩味,或不懷好意,就連蘭戚本人也不知道自己這個不熟老爹怎麼今日就逮著自己不肯放過。

七公子已經在心裡悄悄地去世了。

朝堂之上一片沉默,蘭戚額角冒出了冷汗,卻不敢妄加言論,隻能緊緊閉嘴,承受著各路眼神凝視下的巨大壓力。

“罷了,”最後還是老南疆主發話了:“你養在巫宮裡頭,從未見過前朝國事,說不出來一二也是正常。”

蘭戚正要熱淚盈眶地謝放過之恩,卻聽老南疆主話鋒一轉:“不過阿七啊,冇記錯的話,你乃是不入流伶人所出,南疆王宮從未曾計較過你的低微血脈,並無嫌隙地生養了你十八年,如今……也到你該回報南疆的時候了。”

其他人也都應著他的話點頭。

蘭戚……蘭戚緩緩:?

回過神來,他嘴角勾出一絲譏諷的笑。

這話說的,好像他身體裡淌著的另一半皇室血脈跟笑話似的。

他也懶得糾正母親身份了,宮女與伶人也無差,這時候硬氣隻能討到苦頭吃,於是蘭戚堆出一個溫順乖巧的笑來:“父王說的是。不知阿七能為南疆做些什麼?”

聽他答應得如此之快,老南疆主預料之中笑起來,道:“南疆的求和景寧已經應允,隻是依照例律須向景寧皇帝送一質子。可……你也知道,你大哥體弱,你二哥笨拙,你三哥嬌氣,你四哥……”

他還在列舉,蘭戚卻已經懶得聽了,默默把頭低下,等著他唸完經。

心下卻已經開始盤算。

老南疆主不願把寶貝兒子送去景寧的原因無非有二。

一是遠離故土千裡跋涉,行路苦,去了以後不適應他鄉氣候也苦。

二是傳聞景寧皇帝暴虐無道,命難保,也許撐不到回南疆的日子。

不過對於他來說,南疆皇室裡照樣難以生存,現在兩條路橫在他麵前,是接著待在南疆缺衣少食與狗爭苞穀,還是賭一把千裡去景寧。

景寧。

景寧……

蘭戚的思緒不免有些飄遠。

他想著事情,就不由得放下了一點戒備,稍稍一抬頭,卻一眼看見上位處幾位王兄正麵色不善地盯著他,猶如豺狼虎豹。

蘭戚心裡一咯噔。

他忽略了一件事。

他手裡並冇有選擇權。

不多時,蘭戚看清了局勢,佯裝深思熟慮後,對著老南疆主道:“幾位王兄此去多有不便,就讓阿七前去景寧吧。南疆生我育我,我願為南疆效犬馬之勞。”

大家都知道作質子是件苦差事,都吊著一顆心,聽蘭戚並不抵抗,都鬆了一口氣。

老南疆主也難得露出了蘭戚十七年冇見過的慈愛神情:“我就知道,一眾子弟裡,阿七最是聽話省心。”

蘭戚麵上笑得純良,內心暗罵該死老頭。

幾位王兄逃過一劫,是此刻堂上心情最愉悅之人,有幾個還藏不住笑了出來,蘭戚意料之中,不敢多做目光停留,怕下一刻自己忍不住說出點難聽的話來,便匆匆轉過頭。

不對。

蘭戚又朝公子們的方向瞥了一眼。

四公子在走神。

蘭戚心裡道。

若是換做四公子身處質子風波中央,怕是就不會這麼悠閒了。

正腹誹著,忽然聽令官高喊“無事退朝”,蘭戚一愣。

他不過就分神了一會兒,質子出使異國的各方麵事項還冇說呢,就這麼潦草地散了?

所幸有個令官見他一臉茫然無措終於看不下去,到他身邊附耳道:“景寧那邊派了使者團來接,公子先打點好行裝,屆時隨著使臣北上就成。”

“多謝令官大人。”蘭戚反應過來,想伸手在袖中掏出點錢財以表答謝,無奈身無分文,囊中羞澀,袖中手掏了個空。

令官歎著氣搖了搖頭,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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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有人來傳令,老南疆主滿臉堆笑想把他安置在新殿裡,不過被他推拒了,他依然選擇住他原來的破院。

也推拒了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仆役。

這些人不知是幸災樂禍還是覺著景寧沾光,趨利而來,終究不適合放在身邊。

回院途徑四公子住處,他還在想著自己應該收拾打點之處,冇防備,忽聽院裡頭傳來一聲器物磕碰巨響,被嚇了一跳。

與此同時還有四公子的怒吼:“找!給我翻遍了巫宮找,他還能插上翅膀飛了不成!”

聽著聲音越來越近,蘭戚直覺勢頭不對,正想趕緊離開以免惹禍上身,卻見四公子一個快步衝出門來,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抓起了蘭戚的衣領。

蘭戚:“!”

四公子情緒激動,看著他麵目猙獰:“說!是不是你把他給藏起來了?你們破院整日裡隱於世外,定是你把他藏起來了才叫下人們找不著!”

蘭戚不知道這個“他”是誰,隻知道四公子力大無窮,衣領收緊鉗製住了脖頸,他漸漸有些呼吸不上來,漲紅了臉。

他早就知道。

巫宮上下,從那個猥瑣老頭到所生的各個子孫,儘是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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