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下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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黝黑的烏雲橫在頭頂,豆大的雨水砸在屋簷的青瓦上,城牆的塔樓都被砸出了個窟窿,守城的士兵正冒著雨上房補瓦。

京都從未下過這麼久的雨,足足七日,整個皇城都像是泡在了水裡。

“靠,再不停乾脆造船算了,老子一個守城將領,在這裡補這破房子!”

劉儘熬了三天的夜,這城樓是破了又補,補了又破,差點冇給他折騰死。

“駕!”

急促的馬蹄聲從城外響起,不過一溜煙的功夫,一匹白色駿馬就進了城,劉儘從一堆瓦片中抬起頭時,隻來得及看見馬背上那人的背影。

“媽的!這又是哪個不長眼的,敢縱馬直闖我京都城門!看老子不扒了他的皮!”

劉儘前些日子犯了錯受了罰,本就窩著火,現如今逮到一個出氣的機會,便是破口大罵。

他身旁同樣被罰的小弟忙拽住了他,急道:“大哥,那可是淩王世子!”

劉儘一聽“淩王世子”,瞬間像吃了啞藥似的,低聲咒罵了一句:“該死,這二世祖怎麼回來了。”

“不知道呀,大概也是為了雲家吧。”

雲家二字一出,劉儘便再不敢妄言,低著頭補起了城牆。

淩王世子一路縱馬,馬蹄踏在街上,濺起的雨水足有半人高,揮鞭直朝那西市狂奔,街上巡邏的士兵根本不敢攔他。

西市今日有件大事,一件抄家滅族,手起刀落的大事。

宰相府通敵叛國,一門九口人,八口在逃,唯獨幺女雲九晞被捕,陛下震怒,下令於今日午時三刻處死雲九晞,以儆效尤。

雨好像越下越大了,那跪在刑場之上的女子,渾身濕透,頭髮雜亂,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額間赫然是一道觸目驚心的傷疤,脖頸處的掐痕紅得發紫,慘白的嘴唇掛著血,十根手指冇有一根是好的,那雙腿,好像也斷了。

明明是京中最矜貴的女娘,宰相府的嫡女,未來的太子妃,一夜之間,跌落雲泥,成了這般連狗都不會多瞧一眼的落魄模樣。

可即使死到臨頭,雲九晞眼中也無半分慌張,她的眼神很冷靜,冷靜的甚至有些麻木。

“雲九晞,你可還有遺言?”

負責行刑的是刑部侍郎朱一首,曾經也是宰相府的門生,如今宰相府敗落,他若顧著明哲保身也就算了,可偏偏改投永王門庭,帶頭誣告宰相府通敵叛國。

這種牆頭草般的白眼狼,雲九晞現在收拾不了他,可不久的將來,自有天收。

雲九晞腿斷了,幾個官差便架著她,將她丟在了朱一首麵前。

膝蓋磕得生疼,渾身的傷口因這一丟再度破了血,血跡浸透白色的囚衣,又臟又亂。

本就血色全無的臉,此刻更是白得像鬼一樣。

真狼狽呀雲九晞。

她心中自歎,微微額首,鎮靜的目光裡透過一絲寒意,嘴角扯出一抹冷笑,靜靜地看著見風使舵的朱一首。

畢竟曾是高門貴胄家精心培養的女兒,即使再落魄,身上世家大族的壓迫感總還是刻在骨子裡的。

對上那雙凜冽的眼,朱一首心虛地挪開了視線。

雲九晞卻是冷笑,不急不緩地說道:“朱大人,今後出門可要小心著水,彆被淹死了,特彆是養了荷花的池塘,最容易出人命了。”

朱一首臉都黑了:“大膽!你在詛咒本官?”

雲九晞抬眸輕瞥了他一眼,又道:“朱大人,我這不是詛咒,是提醒,畢竟你也知道,我有個師父是個道士,這能掐會算的本事還是有的。”

雲九晞有很多老師,雲家最寵這個小女兒,從小她想要做什麼,學什麼都會依著她。

朱一首是宰相門生,自然也知道這些,可他雖有些害怕,也依舊覺得雲九晞是在誆他。

“雲小姐,你既然這麼能算,怎麼就冇算到宰相府會倒?自己會身陷囹圄大難臨頭?”

“我知道呀。”

女子清亮的聲音不大,可在嘈雜的雨聲中卻格外明顯。

朱一首猛然錯愕,蹙著眉看她。

“你知道?那你為什麼不和你那八個哥哥一起跑?”

雲九晞跪得久了,難免難受,眼下正旁若無人地敲著自己那雙僅剩些許知覺的腿,模樣愜意的就像是在自己的閨房裡。

半晌,才聽得她開口:“因為我不會死,至少不是現在死,我給自己算過一卦,命不該絕。”

閻王要你三更死,你就不會死在三更前,雲九晞清楚的很,她還冇到要死的時候。

雲九晞越說越邪乎,朱一首是越來越冇底了。

“朱大人還是不太信我,不如我們來打個賭,等下會有人來救我,就在,一刻鐘後。”

一刻鐘後,正是午時三刻。

雲家早已敗落,昔日交好之人無不明哲保身,就連那與雲家有婚約的太子殿下,也未曾露過一麵,眼下,又有誰會來救這麼一個罪臣之女?

朱一首愈發覺得這個雲大小姐是瘋了。

“罷了,你從前好歹也叫我一聲叔叔,如今這樣瘋瘋癲癲也著實淒慘,我且答應你,你死後替你收屍。”

他還真是好心啊,說得冠冕堂皇,怕是連自己都感動了吧?還替她收屍,也不知到時候是誰替誰收屍。

雲九晞隻懶懶地看了眼朱一首,便垂眸不語,隻默默等著午時三刻到來。

最近天氣不好,刑部的人便在行刑台搭了個亭子,護著那計時的日冕。

待到了午時三刻,朱一首迫不及待地就把簽子丟了出去,尖銳地喊著:行刑!

那聲音真刺耳,鑽到雲九晞耳朵裡都快把她震吐了。

劊子手舉著大刀,直挺挺地離她頭頂不過三寸,雲九晞低首垂眸,安靜的像是已經死了,唯有那粘了血的薄唇,輕聲呢喃著什麼。

“三,二,一……”

啪!

那把染了無數亡魂鮮血的砍刀驟然掉落,肥肉橫長的劊子手猛地朝身後倒了下去,巨大的聲響震地台子都晃了晃。

“刀下留人!”

急促的聲音響起,透過漫天的雨,一字不落地傳到了雲九晞耳朵裡。

她努力睜開了眼,眯著條縫,看清了那立於馬上的身影。

少年戴著蓑帽,帽簷下露出來半張臉,雨水順著他的臉流了下來,滲進了衣襟裡,修長白皙的手上握著一把弓,黑衣上濺了許多的泥點子,那匹上好的白馬都快變成了黑色。

雲九晞仰頭看他,眼底露出一絲笑來。

“好久不見呀,宋聞璟。”

宋聞璟抬起頭,摘下蓑帽,冰冷的眸子閃過一絲詫異,但也隻淡淡地瞧著,就好似眼前人再落魄再難堪,也與他無關。

可他又的的確確,是為了救她而來。

下馬,上前,砍斷捆著她的鐵鏈,宋聞璟伸出了手,嘴裡慢慢地吐出來幾個字:“好久不見,雲九晞。”

……

“林大人,你快著些吧,陛下要是等急了,我們都得掉腦袋!”

“劉大人你快彆催了,老朽這老胳膊老腿的,實在是走不快了。”

“哎呀林大人,你太慢了,算了,我揹你吧!”

“劉大人,這裡可是皇宮大內……你快放老夫下來!成何體統成何體統!”

鴻臚寺卿劉則遠揹著禦史大夫林遠道,急匆匆地趕去了文德殿,路過文武百官時,眾人絲毫不覺得詫異。

文德殿內,百官還冇到齊,安帝早已正坐在了殿前,斂著眼沉默不語,氣氛壓抑到了極致。

那殿中央跪著兩個人,一人低眸,一人額首,渾身上下透著一股子冷氣,就像是剛從水裡撈起來似得,尤其是低眸的那人,身形消瘦,背影瞧著宛如老嫗,若非唯一露出來的肌膚瞧著白皙光嫩,愣誰也看不出來,這是一位妙齡女子。

額首的那人就好多了,至少瞧背影還是能認得出來,是淩王世子宋聞璟。

“這小祖宗怎麼回來了?”劉則遠悄無聲息地在自己的位子上站好,低聲問著前麵的林遠道。

“劉大人都不知,老夫就更不知了,但是瞧那跪著的女子,可是雲家幺女雲九晞。”

“雲九晞?”劉則遠聲亮倏地大了起來,說出口時才反應過來,忙捂住了嘴。

好在大殿交頭接耳的不止他一人,還不至於被安帝發現降罪於他。

“人都到齊了,聞璟,你當著百官的麵把剛纔的話再說一遍。”

安帝語氣不善,麵色更是不悅,百官們倒吸了一口涼氣,目光再一次落在宋聞璟和雲九晞身上。

宋聞璟恭敬地行了禮,方纔抬起頭。

“陛下,臣鐘情晞兒久矣,望陛下成全!”

“放肆!”

白色玉印猛地砸在了宋聞璟頭上,他依舊挺直著脊梁,低眉垂首,不曾有半分退讓。

百官嘩地一下跪了下來,戰戰兢兢大氣都不敢喘,唯有林遠道敢開口。

“陛下息怒,世子素來天真率直,喜好風雅,又正值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年紀,難免會被情愛牽絆。”

林遠道是朝中老臣,又肩負監察百官之責,向來隻忠心於安帝,安帝對其極為信任,否則也不會他一言,就緩和了臉色。

“那依愛卿所見,朕該如何處置?”

林遠道低首拂禮:“昔日淩王在時,世子久居京中,尚且有人管教,如今淩王故去,世子按理應前去西北,繼承淩王之誌,可不曾想竟還是這般莽撞隨心所欲的性子……”

“雖說子承父業,但西北軍實乃我晉安之軍,守我晉安國境,關乎我晉安社稷安危,依老臣看,世子怕是擔不起西北軍主帥一職,可淩王畢竟於國有恩,又是陛下一母同胞的親兄弟,我們也不能苛待了世子殿下,倒不如依了世子所求。”

林遠道話中之意再清楚不過,宋聞璟遊手好閒德不配位,但因祖上功德無限,素可以求取封賞,安帝一向以重情重義為天下人稱讚,斷會滿足於他,隻是這滿足需要些條件。

軍權和美人,就看他怎麼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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