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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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冬的午後,陰雲蔽日,風嚎如訴。

付文彬頭偏在一側,順著他的視線,付嫿目光落在迴廊的紅漆柱上。

“娘說,爹是她見過最好看的男子,隻一眼她便傾心。她還說,農戶之子讀書本就不易,爹卻能中舉,期間曆程一定極為艱辛。”

“所以她喜歡爹的風流貌,但更愛爹萬難不屈的意誌。”

“傲從骨中生,萬難不屈膝。可惜娘看不見,也幸好娘看不見。”

她的聲音很輕,聽不出什麼情緒,卻字字誅心。

付文彬腳下一踉蹌,一股羞愧自他心間騰起,令他難以自持。

他未言,隻側過身,背對著付嫿擺了擺手,意示她離開。

*

兆光寺,夜幕低垂,天降飛雪,不見月明,四週一片寂寥。

禪院後的寮房,付家老太太方用過晚膳,正在淨手。

這時,陳貴自山下匆匆趕來,他身披蓑衣,頭上戴著鬥笠,止步於寮房門外。

大丫鬟欒若得信從房裡走了出來,“你怎麼來了?”

“不得了了,二小姐被聖上賜婚給了瘟神謝長宴,鄭姨娘遣了我給老太太報信。”

兆光寺位於京郊兆光山頂,山上不通馬車,青石路麵上積雪瑩瑩,陳貴披著笨重蓑衣,一路上山未有停歇。

他攥著袖口擦著鬢角熱汗,一麵又道:“好姐姐,可有口熱水喝?”

然,欒若睇了他一眼,未作迴應,攏簾回了屋裡。

寮房靜室,設有供桌燭台,禪花香爐,金銅佛尊。

付老太太雙手拈香平舉至眉,嘴裡念著,“阿彌陀佛。”

一旁拜墊上,大姑娘付棲雙膝跪於佛前,正合掌虔誠祈禱著。

欒若進了靜室,悄聲退在角落裡,未敢出聲打擾。

直至佛香插爐,老太太回過身來,問她:“何事?”

她才走到近前,“鄭姨娘來信說,家裡來了賜婚聖旨,二姑娘被指給了幽王了。”

靜室四下寂靜,隻佛前燭火幽亮,佛音嫋嫋。

昏暗的燭光下,老太太手裡的念珠猛然墜地,“什麼!”

念珠斷落,散在水泥地麵上,發出直擊人心地聲響。

欒若垂著頭,不敢抬眼去看老太太此刻麵上神情。

拜墊上,付棲聞言起了身,彎身去撿地上散落的念珠。

待顆顆集齊,她起身勸解道:“祖母莫急,當心身子纔是。”

“那可是幽王,我如何不急,咱家若跟他扯關係,日後哪還有好果子。”

佛珠斷線是為不吉,老太太禮佛多年,好久不曾這般慌亂過。

付棲卻淡然許多,她將佛珠置於案幾,又一顆一顆重新穿線。

經過一陣思索後,她便道:“理雖如此,可祖母莫忘了老話,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幽王如何是幽王府的事,不過是嫁了個女兒過去,為何要舉家榮辱相係。”

老太太不解抬眸,佛台燭火閃爍,映照在兩人臉上光影斑駁。

轉眼間,念珠已重新穿好,她持著老太太的手,將念珠還於老太太手心。

她才解釋道:“咱家可不止嫿丫頭一個姑娘,若能另尋靠山,那幽王……”

那幽王又和付家有何關係?畢竟女婿又不止一個。

老太太雙目微眯,狹長的眼睛裡並出一縷精光,她旋即朝一旁的欒若吩咐:“快去備車,咱們現在就回府。”

寮房外,大雪慼慼,山上道路鋪著一層薄薄的積雪,不見月明,寒氣凜冽。

欒若下意識望窗外望了一眼,猶豫道:“老太太,外麵還下著雪呢。”

“你是什麼東西?祖母叫你備車,還不趕快!”

付棲麵色一改,視線忽然棱了過去。

欒若哪能再勸。

*

凜冬霧雪,夜已深,付宅府門前燈火幽暗。

付老太太入寺齋戒半月,頂著飛雪匆匆歸來。

等陳管家來報時,付文彬睡得正沉。

他倦意迷朦,一麵細思母親深夜回的突然,一麵又不得不穿衣起身,去問候老母。

穿過迴廊,方至東邊的福安堂,他便與老太太迎了個正麵,“母親怎回來了?”

“哼,我再不回來,家裡隻怕要翻了天。”

飛雪廊簷下,老太太杵著杖,睖了他一眼,隨後由付棲攙扶著回了主屋。

付文彬哪能懈怠,忙緊跟著一道進屋。

還未坐下,他便聽到老太太道:“惠娘呢?門房冇去稟?”

話到這,付文彬還有什麼不明白,定是鄭姨娘又上老太太那裡告狀了。

儘管他下午才禁了她的足,但這會兒在老太太麵前,他也隻能妥協。

他朝一旁吩咐道:“還不快去。”

老太太眼皮微掀,又道:“把嫿丫頭也一道叫來。”

下麵兩個小丫鬟得了話,也不耽擱,一路出了福安堂。

*

因大病初癒,又勞神一日,付嫿不到亥時便歇下了。

深夜突然被叫醒,她正一臉惺忪,問:“何事?”

“老太太和大姑娘從兆京寺回來了,這會兒打發人來要叫您過去。”桑念回著話,一麵掛起帷帳。

又道:“八成是為賜婚的事,真是一刻都等不得,大半夜外麵還下著雪呢。”

明知姑娘身子纔好一些。

付嫿穿好衣裳,一旁,另一丫鬟雲舒倒了滾滾的茶遞來。

趁著她喝茶的功夫,又將暖好的織錦鑲毛鬥篷攏在她身上。

等收拾妥當,付嫿便叫雲舒先下去休息,隻領了桑念往福安堂去了。

她捧手爐穿過垂花門和穿堂,很快到福安堂正房門外。

欒若見著她忙打簾,問道:“二姑娘可好些了?”

“勞姐姐掛心,今晨方停了藥。”付嫿淺笑應著,目光從欒若單薄衣裳瞥過,便將手爐塞進她手裡。

“天冷,姐姐該多穿些纔是。”

正值隆冬夜,漫天大雪飄飛,北風猶如刀子般冷冽。

欒若倒是想多穿些,但回來得急,她又需安排車輛行程,哪有給她添衣的時候。

自兆京寺回府後,她一直候在門外伺候,便更不得空閒了。

暖爐入手,她那被風雪割得生疼的手指方有了一絲知覺。

她道了謝。

付嫿領著桑念進了外屋,正解著鬥篷,忽然聽見屋外的欒若道:“老爺、大姑娘和柳姨娘正在裡間陪老太太說話。”

付嫿解著鬥篷的指尖微頓,柳姨娘,不過半日便被放出來了……

她隻輕輕“恩”了聲,以作迴應。

繞過紫檀嵌螺鈿屏風,桑念從她手裡接過鬥篷,便冇再往裡跟。

隔著碧紗櫥,裡屋暖閣裡的爭執聲,漸漸穿入付嫿耳中。

“過繼?”

“這些年我提過幾次,你一直不作迴應,我知曉你是顧及嫿丫頭感受。但這次不同,若棲丫頭能出息,不僅是付家的退路,也是嫿丫頭日後的靠山。”

“兒子明白母親一番苦心,可這時候提過繼,要兒子如何和她說明。”

“有什麼不好說的,她向來懂事,自能理解長輩此舉亦是為她做打算。”

似達成共識,暖閣內爭執漸熄。

付嫿聞聲不由輕嗤。

旋即,她唇邊綻開一抹莞爾笑意,打起攏簾走進暖閣。

暖閣不大,霎時噤聲。

付棲正在給老太太捏肩捶背,付文彬獨坐一方,鄭姨娘在他身後侍立伺候。

付嫿方放下攏簾,便見付棲笑著朝她走來,“呀,是嫿丫頭來了。”

她一麵說著話,一麵牽著付嫿的手往羅漢塌去,“祖母成天唸叨,眼下總算見著了。”

似又想起什麼,她忽然收起笑顏,眉心微蹙,道:“你呀,真真是嚇壞我了。”

付嫿知她是指月前被擄一事,便輕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慰,又順勢抽回被她牽著的手,轉而向屋內另外三人喚道:“祖母、父親、姨娘。”

付老太太半倚隱枕,身著絳紫暗紋錦卦,頭戴紅寶石鑲金抹額,看向付嫿的眼神滿含憂心,她撥動著手裡的念珠,輕念一聲:“阿彌陀佛。”

叫了付嫿“坐”,她又道:“真是令人操碎了心,好在見你安好,我這佛也算冇白念。”

老太太自詡佛家信徒,常年念珠不離手,每逢十五便會上兆光寺戒齋小住幾日。

上月十四,恰逢付嫿被擄失蹤,老太太因過於擔憂焦急,連夜帶著付棲趕赴兆光寺焚香拜佛,祈求佛祖庇佑。

這一住便是大半月。

付嫿方在老太太跟前坐下,那頭鄭姨娘插過話來:“是老太太一片虔誠,嫿姐兒這才逢凶化吉。”

她新添了茶水放在付嫿案幾前,接著又道:“老太太向來疼你,這不,才得了賜婚訊息,天還未亮又下著大雪便馬不停蹄地趕了回來。”

鄭姨娘原是付老太太的內侄女,早年間付文彬因遭她算計,一氣之下需離家不歸。

後來,付文彬娶了首富之女葉氏,接了老太太入京安家,便與她再也沒有聯絡。

直到葉老縣公離世,鄭姨娘帶著付棲上京,葉氏才知母女倆的存在,付文彬也是在那時得知自己還有一個大女兒。

那時,付嫿不過七歲。

再後來母親葉氏離世,付老太太有心將鄭姨扶正,奈何付文彬芥蒂當年之事不肯答允。

這麼多年過去,鄭姨娘早已認清現實,也歇了主母的念想。

眼下她隻一門心思為女兒打算,故而刻意提到賜婚,當是起個頭。

隨後,她便將目光投在老太太身上。

老太太指腹間轉動地念珠頓停,看向付嫿,旋即一聲歎息,道:“那可是天家,稍有不慎便是大不敬,我如何不焦急。”

“你父親人微言輕又子嗣單薄,自你母親走後便不肯再續絃,身後隻你和棲丫頭兩個姑娘。”

“祖母是真擔憂將來有個什麼,你身後連個說話幫襯的人都冇有。”

該聽的話,付嫿在碧紗櫥外都已聽見。

父親厭惡鄭姨娘當年之事,遂這些年來,不管老太太如何唸叨,他既不願扶正鄭姨娘,也不想將付棲過繼在母親名下。

自母親離世,他便一心仕途。

而今,她卻成了他仕途最大的障礙。

過繼,自是順理成章之事。

然,不等她迴應,鄭姨娘便急不可耐道:“母親糊塗,老爺方纔答應將棲丫頭過繼在太太名下,眼下她是府上嫡女又是葉縣公外孫女,日後她若出息,嫿丫頭還愁幫襯?”

話落,付文彬駭然,猛地看向鄭姨娘。

他什麼時候答應了?

這不還在商量麼?

這個存心挑撥的蠢婦!

然話已說出,況他本就默許,便不好再說什麼。

過繼一事,因他的沉默,已成事實。

眾人心照不宣。

付嫿緘口未言,她淺淺飲了一口茶水。

一時間,室內突顯安靜。

一旁,付棲或許是為打破沉靜,她柔柔一笑,低低開口,問道:“屆時,不知大哥哥能否趕回來觀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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