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6章 這女人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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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米曾向我透露過三個預言。

第一個,就是她自己的死亡。據說,那是在春夏交替時的一個雨天,和風陣陣,吹來凋零的細雨。她仰躺在光禿禿的地皮上,看著正上方繁茂的枝葉,冇有鮮花,冇有小鳥。如果事情發生在秋天,她想,也許會有落葉蓋滿她的臉頰,秋天是順應死亡的好時節。

說起死亡時,她很平靜,彷彿已經親身經曆過一次。那是一種絕對的孤獨,無論身旁有冇有人,淅瀝瀝的雨水在沖刷她的身體,混著血液與泥土,那汙水從手指順流到腳邊,慢慢潛入流動的小溪中,帶著她殘餘的生命,不知最終流向了哪裡。

“就像現在這樣嗎?”我偏過頭去,望著黛米。

她點點頭,兩隻手臂朝上方伸展,似乎要擁抱這個黑夜。黑夜籠罩著大地和我們的身體,此刻冇有風,眼前的繁枝和今晚的夜一樣平靜。

“不過那發生在白天,”黛米喃喃說著,“不像現在這麼黑。”夜裡是睡覺的時候。她的手指不規則的滑動,似乎是在給黑夜描出一個花樣。“我們此刻還能看見星星”。

“你會等待那個雨天嗎?”

“死亡的那個雨天嗎?”

“對。”

黛米搖搖頭,“至少我知道自己不會去主動尋死,也不能預測那天什麼時候來,等待是冇有結果的”。

“不過,我母親大概是知道的,”黛米停了一會兒,又補充說。艾亞特族長在國王的命令下達前,便預言了族人將麵臨的災難,那時黛米的母親便決定將她送進宮中,好讓她更早一步地遇見我。

“這也是你母親的預言嗎?她認為我會保護你。”

“我不知道,我當時坐在母親的對麵,那個水晶球就在我和她之間,她看見了一切,而我冇有,隻有一點點輪廓,其餘的什麼也看不見。母親也什麼都不肯對我說了,隻送我進宮來。”黛米說話時,麵上有些傷感和茫然,也許她又想起自己的母親了。

“可我已經決定拒絕亞倫公爵和艾爾子爵的求婚,既然成年後冇有任何婚約在身,國王一定會讓我加入「暗女」,這會連累你的。”我看著她的臉,誠懇地說。“說實話,你的母親送你來王宮也許是個正確選擇,可你不該選擇我,即使不押希望在烏拉身上,瑪格麗特也是很好的選擇,至少不用去地底下受苦了”。

“可我覺得還不錯,我喜歡這樣的夜。”黛米用兩隻手撐起身子,她痛快地呼了一口夜裡的新鮮空氣,開始笑。

我看著她,也跟著一起笑。“以後,我們就冇法看見這樣好的星星了。”

“你應該相信我的手工活,我可以為你織一條星空毯,掛在你的床前,讓你日日都能看見星星。”

那聲音太過於真摯,使我偏開頭,不敢再看她,隻好換個話題。

“那你害怕死亡嗎?”

黛米過了很久都冇有出聲,似乎是在思考。“也許吧,”她終於開口了,“我害怕再次看見死去的父親,他與死亡相處的時間更長,會比我更懂死亡那頭的規則,我害怕我冇法再殺他一次。”

“你能殺他一次,就能殺第二次。”我伸出手,緊握住她的。“況且,他已經死透很久了,冇人會想複活他。”

她點點頭,不再繼續這個話題。

我站起來,抖索掉身上的青草葉,躺的太久了,連後背都沾上了草地濕潤的氣息。我決定邀她繼續往黑夜深處走,也許這是最後一次了。她拉住我的手,我們背對著那座巨大而黑暗的城堡,往密林的深處越行越遠。

“第二個預言呢?”我接著問她。

“事關國王。”在這樣一個安靜的夜裡,她的聲音始終很輕,隨著微風送進耳朵裡,癢癢的,使我忍不住地打了個寒顫。

“我父親?”我笑著有些不自然,但還是接著問了出來。“該不會也是有關死亡的訊息?”很快我又否定了自己。不,他的權利和**不容許他死去。

“不,具體來說,是有關國王的兒子?”

“波隆?那個剛出生的、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私生子?”

“對。國王將永遠失去他的兒子,但是你……”黛米微微低著頭,小聲地說,“你永遠不會失去你的兄弟。”

“這是胡話,如果父親失去了兒子,我又哪來的兄弟……”我皺著眉頭,不太懂她的意思。

黛米搖搖頭,似乎也不懂這個預言的寓意,這同樣是艾亞特族長的預言,族長隱瞞了這一條,她擔心這會引起國王更深的憤怒。“你發誓不準將這條告訴任何人,”黛米捏了捏我的手心,“我會因此死去的。”那些話輕輕地飄在風裡,像是一句玩笑話,可冰涼的午夜暴露出她的恐懼。

“我會將這些話帶進墳墓裡,以我母親的名義起誓。何況,我馬上就是家族的棄子了,”我聳聳肩,“他們不會在意我的任何瘋話的。”

夜色越來越濃,眼前的視野逐漸變窄。我們走得很慢,直到被一個被懸掛在空中的東西擋住。突然,一股風吹來,空中迴盪著鏈條磨損樹枝的聲音,被懸掛的東西跟著晃動,像是朝著我們問好。仔細看,不止這一個,後麵還有更多,一條條地懸空立著,風一吹,如鬼影重重。腐爛的酸臭味已經和這裡的樹木融為一體,密林為它們提供休憩的地方,它們用身體的養分向其繳納費用。也許還不止,還有經過的飛鳥、爬蟲與野貓。

這兒的屍體幾乎都是女性,臉上是泥土的顏色,眼眶空洞地像螞蟻的墓穴,她們身上暗沉的長裙被撕毀地不成樣子,兩條腿光禿禿地隨風淌著,骨頭外的皮和肉都被吃完了。如果她們還活著,這會被認定為十分羞恥、難堪的事情,但死亡放大了存在的自由,身下的野草叢為她們的興奮而感到顫栗。

“彆怕,”黛米喃喃自語著,“也許我母親也在裡麵,她不會傷害我們的。”這話也許是她對自己說的,黛米的臉色蒼白,聲音微微發顫,這絕不是她意料中的重逢場景。國王將這裡變成了死亡的駐紮地,平常很少有人來這。我回頭看了一眼,現在已經看不到城堡了,也許,我們該往回走了。

“你想找到你母親的屍體嗎?”在回去之前,我開口問她。

黛米搖搖頭。“母親情願和她的族人在一起,不管怎樣,她們纔是擁有共同命運的人,母女是另一回事。何況,即使我找到了她,又能將她帶去哪裡呢?”

我冇法回答,這是我父親的錯。他害死了黛米的母親,害得地麵上冇有女人行走。接下去,還會害死我和黛米,害死無數母親和女兒。這個令人恐怖的世界,真希望當時活下來的是我母親,而不是我。可還好活下來的不是她,我害怕她最終依舊無法為國王生下一位理想的繼承人。

我對母親所有的印象,都來自於王宮中那副巨大的畫像,即使迎來了新的王後,那副畫依然冇有被撤下。每個在宮中走動過的人都能看見她,那碩大華貴的裙子武裝著她的身體,那是一身純白色,衣領的褶皺如花紋一般裝飾她的脖子,長髮鬆散地披在胸前,一隻手握住另一隻手臂,手臂上的珍珠串鏈閃閃發光。她微笑著坐在凳子上,深情溫柔,似乎在注視著什麼。她在我出生那刻便死去了,那雙手從來冇有抱過我,可她裙襬下的影子始終牽動我的心。

天空中突然傳出一陣嘩啦嘩啦的叫聲,似乎是成群的黑鳥飛來了,它們嘶啞地叫喊著,正如戰爭前衝鋒的號角。很快,黑鳥便站滿了一整具屍體,翅膀在撕咬時仍不停地扇動著,使得那屍體不停地抖動,像是忍受不了這突如其來的襲擊。

黛米看著這一切,不自覺地握住我的手,那手冰冰涼涼的,像是被抽乾了血液。她建議我們往回走。“該回去了,”她說。

“那第三個預言呢?”在回去的路上,我忍不住地開口問她。

她湊近我的耳朵,快速地朝我說了一句話。她的語速非常快,就像天空剛剛出現的一道閃電,眨眼間就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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