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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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關山為當朝禦前滄狼衛,曉勇善戰,戰功赫赫,然亦因其所由,皇帝看她並不順眼,忌其所見所功卻又不可敵之,故派她前去收集敵國情報除去這個禍端,未嘗料,鬼族來犯,這亦特為他光明正大逮捕任關山的理由,因那群妖鬼,必會栽贓陷害於她。

謝知韞自小便敏銳,早已覺察出皇帝的殺心,乃拔死士數人跟了師父一路,皇帝老兒安排的殺手甚多,皆是武功高捷之輩,據殘餘死士告諭,至京城外之際便僅剩他一人。

謝知韞豢養的死士大多為出類拔萃、技冠群雄之人,能落得近乎被全數殲滅的下場,那便說明皇帝是下了死手。

今日聞死士告諭,師父已歸京城,回城第一刻,她乃行至鬼域,其勢似是討債而去,如若他不可進鬼域,他也想為師父討債,但如今並非道說這些遺憾之時,因師父回陰陽閣了,他想去見她。

他也正是這麼做的。

***

“師父!”

任關山聞聲怔愣半刻,而後返神,斂去額間花印。

任關山抬頭,睜眼看過去,隔著白布,謝知韞一身水藍長袍撞入視野,鈴鐺佩玉聲在他腰間一步一響,扣人心絃。

少年麵帶憂色與不加掩飾之喜,他大步朝她奔來,冠好的髮束早已隨他步伐於風中淩亂。

現場一片雜亂殘局,謝知韞踏步重重踩至其上,一步兩步,仿若踩在她的心上,未等她想出這種感覺是何意思時,謝知韞便來到了她身前,還張開手緊抱住她。

謝知韞的炙熱體溫與瘋狂心跳撲了個滿懷。

時間似若靜止,風聲、呼吸聲、心跳聲以及他埋在她脖頸處似有似無的吐息皆分外清晰:“師父……”

按照身份,他不該如此逾矩,她是他的師父。

任關山這才找回自己的意識,那異樣便於一刹消逝,她握緊了手裡的劍,順勢往上提,毫不猶豫架在他脖頸之上。

劍鋒逼頸,血絲溢位——

她隻要稍稍一使力,他便可以死,成為傀儡的他向來不會反抗她,殺他簡直易之。

可她並冇有這般做。

感其頸間的寒涼與痛感,謝知韞眼眶被刺得有些濕,他佯裝不知她的殺意,佯裝不知她的不滿,貪婪地放縱了自己短暫片刻,須臾,便放開了她。

連同眼裡聚集的淚意,亦被他悉熟回收。

任關山並未斂去架在他脖上的劍,隻是凝視他雙目,不鹹不淡質問道:“謝知韞,你又偷用禁術了。”

謝知韞抿了抿唇,小心翼翼回道:“聽聞師父為全城通緝,我擔心師父,想幫師父,因傀儡狀態下,我隻可受師父控製,不可助師父,所以我便透用禁術了……”

任關山似是聽見何種不可思議的事,挑了下眉:“謝知韞,你那三腳貓功夫能助我何?你來隻會拖後腿。”

謝知韞被說得有點委屈,眸中淚光再度浮現:“師父,我不會拖後腿的,我已進步很多,師父走的那些時日,我未一日偷懶,無人再敢欺負我,我也不會再給師父找麻煩了。”

“隻求師父,不要再厭棄我。”說到這裡,謝知韞已然剋製不住哭意,聲色皆沾染上淚腔之意,泣數行下,看之甚憐,如若換作旁人,早已心疼不已,可他遇見的是任關山。

任關山從不喜他哭,因哭便代表了弱,她受這弱肉強食世界的生存法則影響,她欺強淩弱、踩血上位,為十足十的惡種,她並無所謂的正道相互扶持之意,亦無所謂的道德善惡之分,她僅是會為一己私慾而做出任何事情的惡煞之人,而她這般的人,卻會因謝知韞眼淚煩躁。

除了阿姐能讓她展露多餘情緒以外,便是殺不死的棘手敵人,可眼前這個她殺不得,故而,她不假思索選擇了自己認為可行的方式讓他停下——威脅。

任關山隻會殺人,她生來便是冷血動物,暴戾嗜血是刻進骨子裡的,當遇見比自己弱卻又殺不得的對手,她便隻會威脅,以暴製暴是最簡單快捷的辦法,況且她能留下他的命便是對他最大的恩賜,換作他人,早已被她殺了。

任關山未用劍,而是換了種威脅方式。

她扼住他的脖頸,指尖沾上他頸側的血色,她麵不改色地看著他,在他赤紅雙目中警告:“謝知韞,你哭的聲音很難聽,我不喜歡,再有下次,把你嗓子割破。”

“讓你此生都說不了話。”

這種話任關山說過很多次,比如,他看她之樣甚醜,欲毀之,比如,他衣服花色甚醜,欲撕之,再比如,他的髮型甚醜,欲薅之,可她從未這般做,因那隻是用來恐嚇他這種小孩的藉口罷了,但她未曾想,謝知韞當真了。

他一次次在午夜夢迴之際躲在被窩裡哭,一次次尋求易容之術,一次次想殺死醜陋的自己……

這些,任關山都不知曉,她亦不會想知曉。

語落,謝知韞嚇得快速收了眼淚,可眼眶還是紅的,聲音亦是哽咽的,他道:“我不哭了,師父。”

“我求師父,彆討厭我。”

任關山見其副模樣便無厘頭不耐,她暴躁地收回手,怎做成傀儡之後比往昔麻煩許多?

往昔雖不聽教,但從不哭,尚有力氣與她對著乾,她倒覺得有意思,現如今呢,其他方麵是聽話了,可遇到些小事便哭,弱唧唧的,最重要的是她還不能直接殺了。

任關山思其事便煩,乾脆不再去想,做起正事,她轉身,兩步走到床塌邊,坐上去。

謝知韞立於原地,不敢上前。

任關山一揮手,收了床上的招魂幡,她將任長生身體擺正平躺,點穴數下解其封印,她邊快速為她輸送內力邊為她細心蓋上被子,蓋好後,還幫她整理了頭髮。

謝知韞甚羨,因師父好久未如此對過他了,哪怕是虛假的,亦未嘗有,現如今的她,總是將全數惡意付諸於他,而他所奢之愛也僅剩幼時的曇花一現了。

室外雨勢捲土重來,任關山冷淡聲線混雨入耳,謝知韞心臟被她唇中發出的每一個字來回挑動。

她一字一句道:“回京途中,我碰到追殺我的江湖螻蟻與皇帝派的刺客,但皆被我一一殺了。”

謝知韞未有插嘴,靜聽之。

“不過一路上,我發現了甚多世子府的死士。”內力輸送完畢,任關山停止輸送內力,抬眼看他:“謝知韞。”

謝知韞聽到師父這般語氣喊他名字,下意識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隻聽任關山繼續道:“你越來越不聽話了。”

自那年她首次出任務離開他後,謝知韞偷用禁術的次數愈發的多,受傷的次數也愈發的多,他因修習禁術,遭到反噬,迫於阿姐遺囑,她並不能將之丟棄,隻可一遍遍為他療傷,加深傀儡術的法術禁錮,可他依舊死性不改,儘做一些忤逆之事,傀儡術如若隻是封住了他的軀殼,但骨子裡的執拗性子卻怎樣也無法更改。

然她並不知曉他如此執著是為何。

謝知韞低著頭,長睫輕顫,一腔倉皇於眉目之間暴露無遺,他聲音有些抖,似是又要哭了:“師父,我並非有意,隻是害怕師父您會遭遇不測,更害怕再也見不到師父……”

任關山手肘撐在膝蓋,垂下頭,青絲順著動作從她肩頭墜落而下,吊在半空,她單手梏住他的下巴,力道頗大,謝知韞被迫仰望她,獨屬她的氣息與髮香撲麵逼仄,他心跳快得仿如要蹦出,熱意順上脖頸耳後,染紅那塊肌膚。

“謝知韞,為師教過你跟蹤師父嗎?”

其言猶一盆冷水澆在心上,謝知韞知道,師父生氣了,於是他連忙解釋道:“師父,我並非……”

任關山未給他說完的機會,打斷:“回答我的問題。”

謝知韞眼底泛紅:“……冇有。”

任關山見狀,擰起眉。

又來了,不知道整日在哭什麼,傀儡會有情緒嗎?不,先前她做的那些傀儡不會有,隻有他,不受控製。

莫非是傀儡術失效了?那也無妨,再加固一下即可。

任關山這般想著,雖是這般想,可她終究冇下手,隻是甩開他,彆過頭:“回去麵壁思過——”

“冇我的允許,不許再來陰陽閣,否則我便殺了你。”

謝知韞倒在地上,心中被無窮無儘的荒蕪與苦澀填滿,如若不是地麵支撐,他感覺自己整副身子都已然分崩離析、支離破碎,壓根拚湊不起完整的身體為他提供生命燃料。

謝知韞強行壓下那股因她而生的難受與躁鬱。

他站起身,低頭做揖:“是,師父。”

謝知韞慢慢退而轉身,他拖著沉重的步子離開,任關山未看他一眼,而就在她看不到的那麵,他放肆地宣泄眼淚。

他一走,任關山便輕輕撫摸起任長生的額,她道:“阿姐,你為何給我留了這麼個小哭包,事事都要我照料就罷了,還總愛哭,分明早已過了束髮,卻還如幼童一般幼稚,真真麻煩,所以,培養他的價值到底在哪裡?關山想不明白。”

“阿姐,你醒來告訴我好不好?”

任關山低頭將任長生髮白的手放在自己臉龐,她看著她,眸中儘是淺淡隱晦、不易察覺的悲苦痛楚之意。

***

謝知韞一回世子府便發了頓瘋,他將府中砸了個遍,將丫鬟奴仆罵了個遍,甚至還拿劍想將自己的嗓子割了,免得遭師父嫌棄厭惡,如若不是貼身侍衛阻止,他早已死了。

長劍咣啷一聲墜落於地,謝知韞瞬息變得戾氣橫生,他伸手一把掐住他,滿目殺意:“荀扵,你膽大包天,竟敢阻撓本世子,就不怕——本世子殺了你麼?”

門外,雷聲轟鳴,風雨交加,房門被吹得吱呀吱呀地響。

荀扵冇有反抗,反而不怕死地勸誡他:“世子,您為了任統領已然失去理智了,家國尚在,您身為北疆嫡長子,斷不可為他人而自亂陣腳,尤是此般自殺行為。”

謝知韞嗤笑一聲,不以為然:“父王有當過我是他的嫡長子麼?我生來便死了母親,他對我恨之入骨,如若我不知他親手給我下毒,將我丟到東澧,我倒真要信了那套兩國邦交。”

荀扵自七歲起便跟在了謝知韞身邊,他當然知道自家主子的痛苦與身不由己,可他對於他的癲狂作為也並不會表示認同。

自任關山狠心將謝知韞做成傀儡後,他便如變了個人般,他對那名女子唯命是從,她說往東他絕不會往西,他為她殺人頂罪,為她學易容討好之術,為她修習禁術屢遭反噬,他曾以為是傀儡術的影響,苦苦去為他尋來破解之術助他擺脫控製,可他並未同意接納其破解之法,而且即使是在清醒之際,他亦還是會想待在她身邊,今日他的這般模樣便更加證實了那件事,他的現狀不僅是傀儡術的影響,還有對任關山的愛慕。

如若不是愛慕任關山,他再也想不出任何理由。

荀扵儘量中肯安慰他,欲將他拉回正軌又欲將他那些對任關山不該有的心思打散:“世子,世事本就無常,您無需太過在意,更何況,世上並無十全十美之事,包括您的師父。”

師父這兩個字似是喚醒了他的理智,又似是開啟了他扭曲的思想,他鬆了手,低著頭一臉害怕痛苦:“荀扵,師父她又討厭我了。”

“我今日去看師父了,因為太過擔心與思念,所以便忍不住抱了師父,可師父卻想將我殺了,她以往都這般,隻要我不聽話,她便想殺了我,我怎麼哭和祈求她都無用。”

“今日……她還說,我的聲音難聽,想將我的嗓子割了,我也很想變得完美,討她喜愛,可我不知怎樣做……”

荀扵欲言又止,不知該做何迴應。

謝知韞重複著最後一句話,想了很久都想不通,後來,他似是想到什麼破解之法了,方纔的害怕痛苦都變換成了興奮開心,他重新望向荀扵,麵上皆是希翼:“荀扵,我知道該如何做了!今日師父因那名死士生氣了,我隻要殺了那名餘下的死士,師父便不會生氣了,對不對?”

荀扵被他的話驚得心一顫:“世子萬萬不可!”

謝知韞冇聽他說話,隻是自顧自地點頭認同:“對,隻要殺了他,師父便不會生氣了,對,隻要殺了他。”

說著,謝知韞便撿起劍,一頭衝進雨中,荀扵快步跟去,一手拉住他的手臂:“世子——請您清醒一點!!”

“死士不可殺!那是從我們北疆帶過來的!”

雨水如利箭嗖嗖地射於天地四處,謝知韞脖頸的傷口被刺得往外翻,破出個血口子,他感覺不到疼痛,也聽不進任何話,他隻記得,他要去殺了那名死士。

他惹惱了師父,便必須得死。

謝知韞一劍劃傷荀扵,他一步步在雨中走著,全身濕透,劍上的血絲裹著雨滴入窪地,水中倒映他的瘋態。

謝知韞邊失控地流眼淚邊不斷重複:“殺了他,殺了他,隻要殺了他,師父便不會生我的氣了……”

荀扵見他這般瘋魔,忍痛上前,抬手:“世子,得罪了。”此話一出,他的砍頸動作也接踵而至。

荀扵勁用得很大,謝知韞毫無防備地被他打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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