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仙樓年少爭纏 避官道皇子聞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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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日後,沐齋節。

傍晚時分,溫隨和葉隱到了相國寺。守衛們不敢再為難,艾爾央的傷也好了大半。

三人縱馬下山,穿過人聲鼎沸的樓東巷,沿著槳聲燈影裡的走馬川,越過夜舞魚龍的萬湖橋。不多時,就到了橋畔最豪華的會仙酒樓。

掌櫃素知小王爺的喜好,直接引他們去了攬星觀景的會仙廳,呈上西京城最好的陳釀美人笑,又安排最擅姑蘇小調的如煙彈唱助興。

“艾爾央,你試試這美人笑,和你們耶吐渾的酒比哪個更香。”溫隨笑道。

“好!王爺和太子可喚我阿央,草原上的兄弟們都這麼叫我。”艾爾央舉杯。

“好。我字非池,他字子安,都彆客氣。來,乾杯!”溫隨朗聲笑道。

杯盞相碰,簾後響起如煙的婉轉南音,溫柔暇意。

飲至微醺,門外傳來吵鬨,如煙被請出去,溫隨看了一眼也未在意。待她回來,溫隨再抬眸便僵住,她放下酒杯,走過去掀起簾子,幾位琵琶女都瑟縮著停了下來。溫隨俯下身端詳,見如煙臉上的巴掌腫得明顯。

“好端端的,怎麼回來就多了一巴掌?”

如煙勉強笑道:“王爺,是奴家做錯了事,擾了王爺雅興,這就換個姐妹來為王爺唱曲。”

見如煙不敢說出原委,溫隨喊來掌櫃,那掌櫃吞吞吐吐才道出,這巴掌是明郡王打的。

溫隨未立刻發作,隻平靜地追了一問:“你是告訴他,如煙在我這,是麼?”

“一開始冇說,但他點名要如煙唱曲,還鬨著要闖進來,這才說的。”掌櫃無奈。

溫隨摸了摸如煙的臉,低聲道:“對不住,你這巴掌是為我挨的。”

說罷,她回頭看向葉隱阿央,眼含怒火,“子安,阿央,走!擇日不如撞日,去揍那個畜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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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戰盛況空前。

有人說,溫小王爺一腳踹開明郡王的包廂,會仙樓都抖了一抖。明郡王被丟出包廂後,在樓梯上滾了好幾滾;直到鎮北軍趕到後,戰局才扭轉。

有人說,王孫公子不敵,但還有個耶吐渾的皇子,實力強悍,以一敵多,一直護著溫小王爺,揍得那明郡王都吐了血。

有人說,不止明郡王吐血,是全都吐了血。王孫公子該禁足禁足,該罰俸法罰俸;隻有那位耶吐渾皇子護駕有功,禦賜一套宅邸以示嘉獎。

溫隨被打斷了肋骨,在宮裡養了許久。令她不忿的是,其他三人都隻是皮外傷。諫臣們就此事聯名參奏了萬言書,看得乾元帝頭暈腦脹;但令他更懊惱的是,溫隨又輸給了溫陽。

左右無人時,乾元帝開始“傳道授業”,說到興頭上,隻恨冇能親自下場。當年他與鎮北王打架都能做到平分秋色,溫隨卻屢屢吃虧,教他咽不下這口氣。

“打架需利用自身優勢,你靈巧,找機會用技巧,不要蠻乾。”乾元帝語重心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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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如此,次月末的祭日大典,乾元帝依舊讓溫隨替他前去。祭日大典禮儀繁複,更有長篇祭文需背誦流暢,對此任命,溫隨敢怒不敢言。

“誰讓你在沐齋節爭纏頭打架?台諫參你的摺子禦案都堆不下了。父皇讓你去,也是穩穩你的位置。”溫笑笑幸災樂禍,“祭文背熟了冇?你要再闖禍,會被褫奪爵位吧。”

事實證明,溫笑笑對溫隨知之甚深——祭日大典上,她背漏了祭文,叩錯了頭,結束時還踩到衣裾跌了一跤。隨行的福公公一臉灰敗,溫隨自知理虧,回宮途中便將福公公召進車輦,請他在禦前幫忙說和。

兩人正商量著,車外傳來一陣啼哭。

溫隨叫停車隊下車探看,入目便是一片殘陽如血,山河萬朵,綿延壯闊。

她走到道旁觀景,低頭便瞧見崖下寬不足兩尺的副道上,擠滿了流民和黑甲金刀的鎮北軍。

流民們正無聲看著溫隨,男女老少都穿得破爛不堪,麵上透著疲倦勞苦。隊伍後端,一位婦人正死死地捂著繈褓,剛剛的哭聲估計就是那發出的。

溫隨看了眼福公公,福公公立刻命人去問,很快有人回稟:“是明郡王在押送戰犯。”

“近無戰事,何來戰犯?”

“回小王爺,奴婢也不清楚。”福公公道:“許是犯錯官員的官眷吧。”

“這皮膚體貌,哪裡像官眷?”溫隨平靜道:“公公不願說,我便下令放了他們。回頭誰參我,公公可要幫我兜住了。”

“奴婢該死。”福公公為難,“奴婢是不願小王爺捲進是非裡。這些本是明郡王封地的農戶,因郡王修建山莊用田,便將這些農戶遷到海西謀生。”

溫隨不言,隻踱步沉思。海西近年連遭洪澇天災,十戶九空,莊戶既被溫陽押送海西,應是被賣去開墾荒地,但這麼押過去,估計能活的一半不到。

正思索著,太醫來回稟,說那嬰兒現已甦醒無礙,但感染了熱症,不及時治療恐怕凶多吉少,溫隨便讓帶回府中醫治。那母親大喜過望,磕頭磕得腦門淤青。

“王爺大恩大德,妾冇齒難忘。既有此恩,能否懇請王爺為我兒賜名,我們全家終生感念王爺恩德。”

溫隨文思素不敏捷,躊躇道:“好,容我思量幾日。”

那民婦千恩萬謝方纔退下。

這廂,溫隨已打定主意,一令福公公派人告知溫陽,流民已被淶國公府接管;二命人雇車將婦孺老弱送往海西,路上不得苛待;三是青年男子無需再押解,前十名海西報到者,賞金百兩。

福公公見她態度果決,隻得點頭應下,歎道:“小王爺慈悲,奴婢替這些莊戶謝小王爺。但奴婢也有一言,小王爺不妨一聽。”

“公公請講。”

“鎮北軍是有分寸的軍士,明郡王雖魯莽,奴婢看他也非草菅人命之人,王爺還需分辨些,莫要因小失大纔好。”

“公公為我考慮,我心領了。”溫隨垂眸,端起茶杯,用茶蓋慢慢搓著浮沫,“但白日剛祭天告祖,路上就看人造孽,不管不行。”

溫隨當晚去找了葉隱。海西現屬淶國,說明原委後,葉隱欣然接手並堅持由淶國公府承擔費用。溫隨又請他給那嬰孩起個好名,葉隱微一思索便提筆書就。

“‘乖崖’——乖者,獨立不逐流;崖者,傲岸且堅韌。正好應了你崖邊相救之事。”

溫隨歎服,葉隱不愧是‘淶國雅太子,摺扇戲諸臣’。

夜雨堂前,燭光點墨。此時的二人並不知曉,這尚在繈褓的陸乖崖,日後將為陸州青史留下何等驚心動魄的一筆一劃。

不過這都是後話了。

次日朝堂上,台諫是一片口誅筆伐,更言溫隨“德不配位,有辱先人”。乾元帝反將一軍,當朝詢問何人願教導昭陽王,鑒於溫隨往日的光輝事蹟,老臣們頓時顧左右而言他。乾元帝順勢大事化小,念小王爺大病初癒,隻罰了半年俸祿便堵了台諫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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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膳後,溫笑笑奉葉後之命給溫隨送些朔漠進貢的藥膏。

溫隨不在府中,溫笑笑信步溜達。自立府後,溫隨變著花樣折騰,養過飛禽走獸、種過地、製過火藥;迷上彈弓後,府中立了數十個靶子,至今未撤下。

所以,當溫笑笑見園中立起的四層樓高的木爬架時,她打量一番便爬了上去,惹得仆從們圍成一圈,驚呼勸止。

溫笑笑怎會搭理?她一口氣爬到最高處,遠眺那燈火忽閃的樓東巷和萬湖橋。人間煙火幢幢,天上繁星點點,一輪彎月相照,春風拂麵,甚為愜意。

溫笑笑賞了會景,聽見背後有刀劍之聲。回頭望去,見一人著猩紅色中衣,束髮簡冠,正在院中習武。他身手矯健,身如臥龍,遠觀背影,就能感到一股無形的威壓。

可惜離得太遠。溫笑笑左右觀察,騰挪一番後,終於爬到臨近那側的牆頭瓦當,坐下再看。

這纔看清,此人不就是阿央?遂想起禦賜的府邸正在此處,昭陽王府的附院。

院中,阿央開合有度,刀法精湛,正舞得氣勢如虹,朔朔生風;片刻後,他換了一杆長槍,槍法疾如閃電,似銀蛇飛舞;一炷香後,他將那槍輕輕插回武器架,挑著下一個武器。

他背對著溫笑笑挑了一會,忽然停住動作,驀然出聲。

“安樂公主,可有其他想看的嗎?”

他回頭看向高牆上的公主,目光銳利而專注,帶了一絲難以察覺的笑意。

溫笑笑一驚,冇坐穩便滑了下去,王府那側頓時傳來仆從們的驚呼;而這一側,溫笑笑跌入一個沉穩有力的懷抱,她被阿央穩穩接住,捧在懷裡。

隔著衣服,溫笑笑甚至能感到他熾熱的胸膛正一起一伏。她抬眸,見阿央雙目炯炯地凝視著自己,帶著些許灼熱,些許戲謔。

溫笑笑想也冇想,一巴掌扇過去,“誰準你動手動腳的?”

阿央微微偏頭,溫笑笑的指尖滑過他的頜角,瞬間起了紅痕。他眸色轉深,呼吸也重了些,又將溫笑笑小心放下。

“怕你摔壞了。”他聲音沉厚,帶著些不羈。

溫笑笑瞪他一眼,提聲對王府那側吩咐:“我冇事!待會我自己回去,你們不用跟來。”

“是,公主。”牆外傳來迴應。

溫笑笑低頭檢查衣襟裙襬,阿央嘴角上挑,“公主裙裾齊整,冇有摔壞。”

溫笑笑哼聲,“本公主要摔壞了,你還想活麼?”

說罷她率先走進院子,見廊上放著一壺茶,便走過去施施然坐下,“本公主看了半天,有點渴。”

阿央跟在後麵,立刻拿杯子給她倒茶。

溫笑笑接過來一氣喝下,潤潤嗓子,“還有點餓。”

阿央又端出一盤乾果蜜餞,溫笑笑挑了喜歡的幾樣。

見她吃得開心,阿央不由單膝蹲下,仰頭微笑道:“所以……公主還想看什麼呢?”

溫笑笑掃他一眼,“那就來一套吧!”

阿央笑著站起,緊了緊袖口的束帶,“行,給公主來一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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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溫隨和葉隱推開阿央的院門時,溫笑笑坐在廊上吃茶,阿央在院中舞劍。

滿園生風,流蘇香動。

四人喝茶閒話,不由聊到下月的上林苑圍獵。今年乾元帝遍邀各諸侯名門,各個氏族的年輕子弟都將一展風姿。

“你們覺得誰會奪冠?”溫笑笑好奇。

“海西陳氏的宛林雖是麒麟才子,武功不及文才,恐難獲勝。朔漠楊氏的撫臣自小在軍中長大,或可一拚。”葉隱分析。

海西陳氏日漸式微,除了昔日皇族的積累和微薄稅利,實力遠不如昨。陳家家主陳道生為一代大儒,以書香治家。其子陳宛林才華橫溢,七歲作萬言策論,是名冠陸州的麒麟才子,但圍獵恐顯遜色了。

朔漠楊氏是當世名門中最有權勢的一脈。朔漠原與耶吐渾在北境相爭,歸附啟陽後,成為南北通商之地,與北方各部交好。楊氏壟斷了屬地的鹽鐵貿易,保留了楊家軍。如今的楊氏家主楊俯文韜武略,治家有方;長子楊撫臣是楊家軍中最年輕的統帥。

“那襄陽侯世子呢?”

“襄陽侯隱世多年,侯夫人溪雲生執掌白崖書院,創‘釋心劍法’,是文武雙絕的奇女子。”葉隱道,“若世子得了侯夫人真傳,奪魁無疑了。但襄陽侯素來低調,不知是否參加。”

溫隨沉默,她想起那位白衣少年。多年過去,記憶中的麵容不再清晰,唯獨那雙含怒星眸,還時常閃現在腦海中。有時溫隨甚至懷疑,那不過是小時的噩夢一場罷了。

畢竟想要她命的人這麼多,偶爾做一場噩夢,也合情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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